一、
“哥哥，你怎么啦？”妹妹望着鼻青脸肿的哥哥，心疼地抚摸他受伤的地方。
“没事没事。”
妹妹低头猜道：“又是为了我，对不对？算了，别再去了哥哥。”
哥哥被说中心事，干笑两声。
兄妹俩是E-137世界的平民，妹妹先天不足，心肺功能极弱，家里却无力承担巨额的医药费。哥哥只好去索拉安排的义诊排队，但总是人满为患、无功而返。这次万幸有一个好心人把排号让给他，却又被几个大个子抢走，争辩无用，他更因此被揍得七荤八素。
哥哥从不跟妹妹说这些经过，他试图转移话题，瞥眼看到妹妹手中的东西，“芙蕾雅，你在看什么？”
“这是露姐姐给我的书，她对我可好了。”妹妹芙蕾雅翻看着书里的机械知识，眼里充满憧憬与热情。古灵精怪的妹妹，在这方面一直很有天赋，还曾经独立造出一个能飞的机械伙伴。
没过多久，虚弱的妹妹已经浮现倦意，哥哥安顿她躺下休息，直到她沉沉睡去。
“你已经决定好了？”露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，“要不然我再试试，劝一劝爸爸……”
“芙蕾雅的病越来越严重，撑不了太久了。我……别无选择。”哥哥站起身，郑重说道，“这段日子，谢谢你的照顾。”
“哥哥别走，我抓住你了。”妹妹突然开口阻拦。
哥哥愕然回头，芙蕾雅并没醒来，只是在睡梦中呓语。她伸出手，轻轻捏住了哥哥的衣角，甜美的脸蛋还挂着几分微笑。
她一定又梦到了两人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捉迷藏。哥哥想着，爱怜无限地望着沉睡中的她。那时，他总是会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踪，去讨妹妹欢心。
“哥哥……”芙蕾雅眉间一蹙，身体突然开始抽搐，剧痛忽地蔓延开来。这种习以为常的病痛没能唤醒她，她双眼仍然紧闭，用力喘息着，神经传递的信号交融于梦境与现实中，口里兀自说着梦话：“哥哥……好难受……”
“芙蕾雅……”哥哥缓缓将她捏住衣角的手挪开，看她备受折磨，他更加笃定决心，“芙蕾雅，很快就不难受了，等你好了，我们回家。”
他走出房间。
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实验室，哥哥看到Dr. J坐在净化之舱边上，盯着自己与身旁的露，神色莫测。
二、
战斗已经结束，但还是有支伪军小队挟俘虏趁乱逃出，魂部队连日追赶，要救回这个俘虏。
比尔抽出一根雪茄，缓缓转动着，用火柴灼烧预热，紧接着剪切茄帽，深深吸了一口，这是大战后，他最放松的时刻。
不远处的崖壁边，一个棕色头发的少女坐在悬浮的飞行器上，想念着那些无人知晓的心事，脑海中画面飞驰——
——空旷的游乐场中，小姑娘穿着发黄的蜡染碎花裙，夕阳下被拉长身影，黑白色调的大人来来往往，却都是冷漠的脸。紧接着，迎面走来了一个男孩，他笑着递上了她心爱的泰迪熊玩偶，那是记忆里唯一的暖色。然后男孩笑容竟越来越远，女孩拼命地往前追赶，他的身影却忽然间消散不见。
“哥哥……”
比尔听到了她梦呓般的唇语。
那是他们途中偶遇的神秘少女，他们答应帮她寻找亲人。
比尔站起身，极目俯瞰，翻过这座山是一个幽谷，滕蛇般的山脊蜿蜒盘踞，谷中光点斑驳，地面蚀刻弯曲的深沟，填充着闪光的晶体。听邓肯上校说，那些光点叫精神碎晶，是虚空幻境中死者的意念聚合物，蕴含着威力巨大的精神力量。而地上晶体，则是虚空幻境里的高科技黑核，是伪军杀伤惊人的军械材料来源。
晨光熹微，天边开始发白。
“你的哥哥应该就在那了，我们见过他。”比尔遥指。
阴森的幽谷里升起了薄薄的岚烟，从这个视角，隐约可见伪军小队押着那名俘虏，穿行在山谷前的密林中。
“科斯塔，停下。”一个黑脸壮汉摘下木髓帽扇风，对着领路的伪军士兵说道：“这条路线我瞧出来了。你知道再往前，是什么地方吗？”
科斯塔回答：“迭戈，冷静点，那是个无人打扰的新基地。”
迭戈脸色一沉，迅速掏出手枪，怒道：“狗娘养的，科斯塔，你这个侦察营的小东西，想害死我们？”他手指触压扳机，吼道，“新的基地？笑话！那里是暗梦深……”那四个字还没完整说出，身上已经起了一阵寒战。
暗梦深渊。
虚空幻境里最神秘、最不稳定的空间，也是最恐怖的禁地。
传说那里蛰伏着地狱的恶鬼——那是深渊之主，如同神话故事里的阿瑞斯，嗜血凶残，从没有人见到它后，还能活着离开。
其他士兵听到这几个字，骚动纷纷，“科斯塔，你说要带我们去安全地方，没想到是暗梦……妈的，老子才不过去，要死你自己去死。”
科斯塔怒道：“据点没了，你以为我们这些小喽啰，还能指望其他基地收留吗？只有到深渊寻找能量源，升级装备才有活路，哼，什么深渊之主，都是其他军队为了独占黑核，编造的骗人鬼话……”
没等他们争吵几句，四周突然静默，密林里连虫鸣也莫名消失。
灌木丛中，注入了一阵阵阴寒的凉风。
科斯塔看到迭戈惊恐地瞪着远方，枪口也换了方向。他一同望去——只见不远处的山谷那头，出现了一团迷蒙的光雾，向己方不断靠近，星光点点，仿佛萤火虫环绕。
科斯塔大胆地向前走近，才发现萤虫般星光环绕着的，是一个穿着简易铠甲的人形。
那人漂浮在半空，仿佛没有归所的魂魄，伪军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“滚出去。”人形不容置喙，闪烁晃动间，突然变成一团蓝幽幽的火焰，吞没了本来面目。
“深渊之主！深渊之主！”迭戈又惊又怕，连声惨叫，慌乱间扣动扳机——
“住手！”科斯塔急忙出声阻止，却已经来不及了。
三、
连绵不绝的哀嚎声从密林遥遥传来。
“哥哥！”少女关切喊道，驱动飞行器疾速向前。
比尔吐掉雪茄，连忙也加快脚步。
凭空出现的“深渊之主”已经堵住了伪军的退路，被迭戈攻击后，他身上的“火焰”由怒气催动，聚合出耀眼的光芒，火焰中的能量四下迸发，当者披靡，开枪的士兵瞬间破灭。
伪军的那名俘虏趁乱解开束缚，后退无路，便径自往山谷跑去。谷里漂浮着许多精神碎晶，地面还有无数黑核。
“砰”的一声，能量光束在山谷中炸开，俘虏一打滚，避开冲击。原来伪军几乎被屠戮殆尽，深渊之主已然回谷追杀余众。
“停！停！我是豺狼小队的艾伦，不是伪军的士兵！” 俘虏连忙叫唤。
深渊之主的攻势顿然止住，前不久，也有一群人造访，自称是魂部队和豺狼小队的人，他身上这副铠甲，就是魂部队的兰斯帮忙打造的，用来控制他那极不稳定的精神力量。
蓝幽幽的火焰逐渐熄灭，他恢复了人形面貌，似曾相识道：“艾伦……”
艾伦也有所察觉，“我好像……在哪见过你？”
“你……认识我？”深渊之主迟疑道，“我是谁……你……又是谁？”他拼命回想，混乱的意识在脑中翻江倒海，然而任凭他费尽心力，脑海里却只浮现一些影影绰绰的片段，什么也想不起来。
“我记得了！”艾伦兴奋道，“我在索拉公司那里见过你，你叫……你叫弗雷！对不对？”
“我叫弗雷……”深渊之主凝思着，脑中那团模糊的影子似乎越来越近，却怎么也抓不到，“弗雷……？”
“你忘了？那时索拉义诊，你排不上号，我给你的，记不记得？我也是等了好久，可是我爸刚巧那会就死了……”
艾伦忆及往事，絮絮叨叨，却没注意到弗雷表情越来越凝重，身上的能量波动明灭不定。
弗雷神色痛苦，闭上眼，喃喃道：“索拉……弗雷……弗雷……雅？”只觉得其中一定有对自己要紧万分的信息，一定有某个……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人，真相明明越来越近，却怎么也见不分明。
弗雷暴吼一声，重又幻化出蓝幽幽的火焰，这次凝聚的光芒更盛，铠甲“嗤啦”一声，竟出现了几道裂痕。
“弗雷？弗雷？”艾伦感到对方的情绪和力量都不太稳定，不禁发怵，后退几步。
弗雷突然睁开眼，露出凶光，捏住了艾伦的脖子！
他的脑中画面翻滚，过去被欺侮的场景席卷而至，只觉得世界于他，满满的都是恶意，挣逃不出，他又一声怒吼，将艾伦狠狠摔开。
“该死……你们都该死！杀，我杀了你们！”弗雷痛苦万分，分不清眼前是谁，手中能量波凝聚——
“弗雷，住手！”比尔兰斯的声音突然响起。
魂部队一行出现在了山谷。
“我们已经……找回你的记忆了。”
四、
“躺进去吧。”Dr. J指了指净化之舱，“你既然答应帮我完成虚空幻境的实验，我也会如约，把你的妹妹芙蕾雅治好。”
电流开始刺激哥哥弗雷的神经末梢，剧烈的痛苦几乎要把他撕裂。弗雷韧性再强，也不由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。
“爸爸，快停下！”露在一边急忙阻止，Dr. J令下，两边的保镖上前按住她。
“跟你妹妹的病相比，这点痛苦又算什么呢，弗雷？”Dr. J微笑着。
对啊，跟芙蕾雅的病相比，这点痛苦又算什么呢？弗雷咬牙忍耐着，将惨叫咽了下去。他相信，此时所禁受的一切，不过是为了交换妹妹正常的余生。
忽然之间，周围陷入了无边的黑暗，净化之舱没了，Dr. J和露也消失了。
他来到了一片神秘地带。这里就是Dr. J所说的……虚空幻境？
眼前看不到空间的广度，也感受不到时间的维度，只有无穷的混沌与无尽的空虚。
他的意识交缠混乱，过去的记忆仿佛在这片黑暗中被不断吞噬，身体中似乎有一股能量要喷涌而出，这种被撕裂的剧痛莫可名状，他再次发出惨叫，却听不到任何声音。
他一直在剧痛中挣扎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，黑暗中终于透入了一片光亮，他突然看到了芙蕾雅的身影！
“芙蕾雅！”他呼喊着向她奔跑过去，妹妹也叫唤着哥哥，向他奔跑过来。
陡然间，弗雷体内的能量急剧膨胀，他刚刚要握住芙蕾雅的手，霎时间竟意识破灭，在妹妹眼前，化为飞灰。
——弗雷并没有死，他凭借强大的意志力，不断凝聚着破散的意识，终于重新汇聚成一具精神体。
就这样，作为第一批造访者，在造物者的操控下，弗雷与虚空幻境一同从最不稳定、最混沌的初始状态，慢慢涅槃重构，被塑造成型。
在虚空幻境里，他见证了创世的奇迹，见证了赤色要塞和不同空间的诞生，见证了Dr. J编写的AI从无到有、各司其职。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，他却成了游魂，把自己放逐到暗梦深渊中，忘了自己的身份目的，他只记得生命中隐约有重要的至亲，却忘了自己曾经在须臾瞬间，差点就握住了她的手。
他成了深渊之主，不断汲取虚空幻境中死者的精神力量，变得越来越强大，也越来越暴戾和狂躁，仿佛只有这样，才能发泄他迷失的痛苦。
他一直在深渊中漂泊，寻找过去真相，寻找至亲的身份——而此刻，魂部队终于将这一切，带到了他的身边。
然而，比尔兰斯陈述的过去，有许多细节弗雷却想不起来，除了那个挂念的至亲之人。
“芙蕾……雅？”
魂部队的人让出了一条路，棕色头发的少女缓缓出现。飞行器向弗雷的方向移动过去。
“哥哥。”
弗雷难以置信地看着她，脑海中那些模糊的画面，不断地勾勒出清晰的轮廓，多少年前，他推着妹妹的轮椅，走遍了世界每个角落，去寻找治疗她的方法。
这个飞行器上的少女长大不少，眉眼五官，依稀还是轮椅上那个妹妹的模样。
她的周围环绕着几只飞行的机械伙伴，是啊，她以前，最喜欢摆弄这些玩意儿。
“芙蕾雅？”弗雷伸出手。
——毫无征兆地，一枚榴弹遥遥射来，猛然在弗雷身上炸开！
远处一名伪军士兵在树林中隐没——那是科斯塔，他还没有死！
“什么深渊之主，见鬼去吧蠢货！”
他狞笑着，手中的榴炮闪烁着山谷中黑核的色泽，显然是临时改装，榴弹接二连三招呼到弗雷身上。
受爆炸所迫，魂部队纷纷散开，芙蕾雅大声地呼喊着哥哥的名字。只见烟尘滚滚，一道能量线从尘雾里喷射而出，科斯塔发出了一声惨叫，全身精气血液像是被抽提殆尽，躯壳逐渐干瘪。
“糟糕。”比尔面色凝重。
烟雾散去，弗雷身上的能量流转不定，而那具控制力量的铠甲，早已四分五裂。
弗雷痛苦地发出咆哮声，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与意识被轰炸干扰，又变得一片紊乱，身体有如被磁化了一样，山谷中，无数精神碎晶急剧地被他吸附到体内，漩涡般的领域不断膨胀扩大，那个场景壮丽而恐怖，就像是黑洞吞噬着宇宙中的星辰。
“兰斯，再打造一副铠甲还要多久？”比尔皱眉。
“来不及了，先准备打场硬仗吧。”
神志混乱的弗雷手中凝聚出巨大的能量波，如要摧毁这个世界，山谷中回荡着震耳的轰鸣，岩壁出现了几道龟裂的痕迹。魂部队的人散开在深渊四周，严阵以待。
只有坐着飞行器的少女，毫无惧色地，迎面向暴走的弗雷靠近。
“快闪开，你哥哥现在很危险！”比尔喊道。
芙蕾雅如若无闻，闯入了能量波激起的风压里，周边环绕的机械伙伴投射出防卫的护盾。
她没有犹豫。
哥哥一直很温柔，哥哥一点也不危险。
很久以前她身体不好，经常卧床休息，没有同龄人愿意陪她玩。只有弗雷哥哥一直在身边，陪着她捉迷藏，帮她寻找制造机械的零部件……他喜欢带她去游乐园吃冰淇淋，喜欢带她坐摩天轮，看星光布满天空。
为了治病，父母倾家荡产，那天夜里，他们悄悄说她是个不祥的女孩，要在第二天把她丢掉。她听到了却没有哭闹，第二天默默地待在游乐场，因为她知道哥哥一定会找到她，不管什么代价。
哪怕是粉身碎骨，他们也不会彼此远离。这是他们拉过勾的约定。
她闯入了弗雷散发的气幕之中，电流般灼热的气压袭来，飞行器和机械伙伴在能量的干扰下，系统濒临崩溃。她站起身，固执地伸出手，与哥哥相隔咫尺之遥。
四周安静了下来，众人的呼吸仿佛都已经停止。
很多年前，哥哥走过很多路，只为了寻找治疗她的方法，这次她从现实来到虚空，也只是为了兄妹间的那个约定。
弗雷向芙蕾雅怒目而视，异样的情感甘泉般蓦地从心底渗透出来——发黄的蜡染裙裾，被遗弃的泰迪熊，摩天轮上的夜色……那些剪影，一片又一片，在他意识里不断拼贴。身上蓝幽幽的火焰逐渐熄灭，能量波也缓缓暗淡。
芙蕾雅摸着弗雷因痛苦而扭曲的脸，轻轻说道：
“哥哥，很快就不难受了，等你好了，我们回家。”
尘封已久的情感终于决堤而出，眼中这个少女的身影，与记忆里牵挂的至亲重叠在了一起，弗雷跪了下来，握住了她的手。
“芙蕾雅别走，我抓住你了。”他想起在虚空幻境时与妹妹初见，自己就化成飞灰的场景。
“这次，我不会再放手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