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
朝仓凛又闯了大祸。这一天，她在千夫所指中彻底逃离了家族。
春天的第一个初午日，是神明降临的祭典，朝仓世家所在的灵山上下，这几天一直张灯结彩。樱花开放了，一团团拥簇着像云雾弥漫，春风过处如雪霰飘落。
朝仓家族信仰的是稻荷大明神，传说中他的使者是白狐的模样，以田野稻谷中的老鼠为食，可以庇佑五谷丰登。所以灵山拾级而上，遍布着狐狸的石像，石像间用红绳连接，作为神明通过的结界。
街上满是行人，男孩会把用鼓槌演奏的太鼓以及手打太鼓挑在身上，沿街砰砰敲打。女孩子会穿着好看的和服，到神社里，洗手、参拜、摇铃、拍掌，以祈今生幸福。
今天还是宣布朝仓世家新任家督的日子，家督是家族未来的掌权人，也是神明的使者，这可是三十年一次的大喜事。
到了最热闹的晚上，灵山上数千座鸟居装饰的万盏提灯会一起点亮，黑夜里闪烁着朱红色的光芒，竹制的行灯画悬挂在提灯两侧，画上是神明济世的故事。
男男女女戴着狐狸的面具，男人举着狐火火把，女人撑着伞，随着供奉神明的神舆和花车一路巡游，等到神舆回到神社，贵族们欣赏的歌舞及里神乐便会一道退场，前任家主朝仓岳走到神龛前祭拜，宣布下一任的家督是——
——“朝仓凛。”
这是千百年来第一任女性家督，据说她的母亲梦狐而生，她自小便能与家族的神器天照产生感应，于是族里反复争论，终于破例让她继承了这个神圣的使命。
然后身着传统和服的新任家督会走上前，三跪九叩，双手接过天照，完成继承的仪式。
所有的仪式本应该照常进行。
——然而新任家督和天照，此刻却都消失了。
“不好了不好了，家主，家督带着天照离家出走了！”
等到人们找到离家出走的朝仓凛时，她正躺在樱花树下打瞌睡，和服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，头发耷拉，仿佛从来不知有祭典这回事。更过分的是，神器“天照”成了她的枕头，而且——居然被改造成了狐狸脑袋的模样！
“亵渎！这是对神明的亵渎！”
长老们险些没被气死，千百年来第一任女家督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的使命，她满不在乎地吐吐舌头，“这么重要的位置，我觉得还是交给朝仓旭弟弟比较合适，我的人生，我想自己做主。”
众人围着她指责谩骂，朝仓凛仍然不甘示弱，固执己见。
紧接着，她放眼四顾，突然挥舞天照，迸发出小动静的爆炸，随即跳出了人群围堵，朝着一个方向跑去。
因为她突然看到了一只诡异的白狐。
那只白狐身上笼罩着耀眼的光，不知从何处出现，骤然又像一道白色的闪电，消失在山坳拐角。
朝仓凛朝着狐狸的去向狂奔，漫山的鸟居悬挂的铃铛含风作响，朱红色的提灯如被白狐耀眼的光芒吞没。
白狐沿着山顶迅速窜跃，石阶像是天梯，蜿蜒通往夜空深处，终于朝仓凛渐渐跟不上脚步，白狐的光点则渐渐缩小，凝成夜空中的一颗星星。
那颗星星闪烁着，突然又渐渐放大，变成巨大的星体，像是黑色的旋涡，无数舰队从旋涡中出现，肆意轰炸，人们在轰炸中四分五裂，迭声惨叫，转瞬间，一束光弹迎面朝她袭来……
朝仓凛连忙转身就跑，一转身，就看到满地的尸体——那尸体的模样，竟不同于她见过的任何敌人。一名赤身的、似曾相识的老人挡在她的后头，被光弹炸得血肉模糊……
——朝仓凛从梦中惊醒。
二、
“怎么了？”一旁的玲珑问道。
朝仓凛定了定神，望了望周围的人。
刚结识不久的玲珑和比尔目不转睛盯着她，柳生千兵卫则浑若无事地擦拭双刀。
居然梦到了一些旧事，朝仓凛心想。梦境与现实交杂着，现实中的场景逐渐入主她的大脑。
为什么会梦到多年前的往事？朝仓凛有些茫然，那时候她刚刚成年，满心觉得显赫的家族和肩上的责任桎梏了她的人生，于是冒天下之大不韪，不顾身后人的非议，硬是带着神器天照离家叛逃。
时隔多年，她回来了，不为别的，只为拯救她的族人。
受魔伊拉遗物的影响，东方十国出现了异动，血隼和异形重新为祸世间。族里的玩伴找到她，告诉了她惨痛的噩耗——
——叔叔朝仓律利用灵山中的“云晶”研究异形，随后杀死了自己的兄长朝仓岳，篡位成为新的家主，他疯狂清洗朝仓岳的旧势力，已然成为丧心病狂的恶魔。
而村里越来越多人则变成了丑怪的异形，自相残杀，朝仓世家，沦为炼狱。
在外浪迹多年，她已经逐渐成长，有些时候、有些事毕竟不能耐着自己的性子胡来。
她必须扛起一些责任。
于是她和比尔玲珑一行偶遇，一同回到了家乡——当时云晶的力量与神器产生共鸣，比尔与玲珑正前往云晶之源东方十国调查，由此抵达了神秘的朝仓一族。
“做噩梦了吧？”比尔丢掉雪茄烟蒂，咧嘴笑着说。
朝仓凛没有说话，她回想着梦境中后半段的事。
如果说祭典和离家出走，还是真实存在的往事，那从出现诡异的白狐开始，到旋涡中出现的、四处轰炸的舰体、血肉模糊的老人，就是见所未见了，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场景？难道……自己又预见了什么？
“朝仓？”玲珑又叫了几声。
朝仓凛才反应过来，自己一直沉默着。
“没什么，梦到了家乡的祭典。”朝仓凛望着山脚下遍布的火光，仿佛花车巡游时的狐火，她微笑说道，“春天的第一个初午日，是一年以来最热闹的时候，大家扔福饼，点狐火，大人们到神社参拜，会往神殿投扔福钱，妈妈会求回稻荷偶人、弥勒佛泥像以及惊虫铃等神社的礼物给我们……”
枪炮声打断了朝仓的回忆，山脚下的火光终究不再是狐火了。
——那是硝烟与战火。
魂部队和东方十国的武器侍从也已经抵达朝仓一族，拯救被异形入侵的族人们。
“朝仓律的大本营，离这里不远了吧。”一直寡言的柳生千兵卫开口说，“走吧，捣毁他的老巢，把异形的实验基地毁掉。”
周围弥漫着恬淡的樱花香气，不知何时渗入了令人作呕的腥臭味，比尔将加特林扛在肩上，打趣道：“我们的老朋友们又出现了。”
吟云在手，玲珑手上的钩镰发出蓝幽幽的光芒，照亮了周围。
树丛中，一只又一只恶心的异形腾挪走出，黑压压地将他们围在了垓心。
想不到这半山腰上居然也有异形出没，看来距离实验基地，已经不远了。
“柳生，朝仓，你们先走。”玲珑甩动钩镰，龙吟般的呼啸声破空而去，眼前瞬间清出了一条路，“我们随后就到。”
三、
流泉潺潺，松林掩映间，露出一方茶庭。
朝仓凛感到脖间一抹潮意，她抬头一看，松风簌簌，夹带着涓滴雨水。茶庭中有人打开了一把油纸伞，信步走出。
柳生千兵卫和朝仓凛不觉退开了几步，定睛一看，只见来者身穿和服，腰悬长刀，提着一把灯笼，灯光投射下，面目清秀，并不是异形的模样。
“你是……朝仓旭弟弟？”朝仓凛认得他是叔叔朝仓律的儿子，当年族里长老常有争论，家督的人选到底是朝仓凛还是他，可谓是煞费了苦心。
“家督阔别多年，还能认得在下，荣幸之至。”朝仓旭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，“家父在前方五百米外的庭中等候已久，还请家督前往一叙。”
柳生千兵卫点头示意，跟朝仓凛正要举足前行，朝仓旭举伞的手微微一动，空中的雨滴从中断裂，仿佛细小的冰锥，凌厉地刺向柳生。
柳生愕然退开，朝仓旭眯起眼笑道：“家父说了，有些话，他只想和家督单独谈谈，族外的人不得擅闯。”
柳生千兵卫嘴角冷冷一扬，“少年人退下，除了异形，我并不想伤人。”
朝仓旭缓缓收起油纸伞，拔出长刀，松针随风飘洒，落在他的肩上、脚边，朝仓旭刀刃一卷，将草叶松针迫出方圆之外，柳生捡起一枚叶子，只见叶子随叶脉走向瞬间破裂。
柳生收起嘴角冷笑，肃然鞠躬，从腰间拔出双刀，作了个礼敬的起手式。
双刀翻转，遽然为千万光影，奇崛如岚峰，云雾缭绕，令人神驰目眩。
激岚剑阵。
柳生没有留手，一出刀就是最汹涌的杀招，因为眼前的少年从头到脚，根本没有丝毫破绽。
朝仓旭还是眯眼笑着，当刀影来到跟前的时候，他眯起的双眼霍然睁开，绽出了森寒的剑意！
朝仓凛已经无暇多看，他沿着朝仓旭方才的指向急速前行。
从小时候起，她就知道叔父朝仓律与父亲朝仓岳势同水火，自己是一个叛逆的小姑娘，却受任朝仓一族的家督，于是生下儿子的朝仓律，更是不服，每每族中大会，都与家主多有龃龉。
所以父亲跟他反目，似乎是意料中的事情，但用云晶中的力量，和族人研制异形，杀害父亲，却令人咋舌，因为朝仓律固然冷酷跋扈，却始终对朝仓家无比忠诚。
只恨自己曾有预知未来的秘术，却没有预见这一层。
总而言之，为了族人，她与朝仓律的这一战，势难避免。
朝仓律的老巢，就是朝仓岳的故居，阔别多年，庭院如旧，绿意盎然，种植着五针松、榧树、花柏、宽叶山月桂、虎皮楠，院内竹篱笆、山石布局井然，寂寂无声，唯有惊鹿中泉水触碰，流入伽蓝石制的洗手钵里，发出叮咚之音。
庭院布置颇有禅意，然而那腥臭无比的异形味道，在这里却无比浓烈，实在是大煞风景。
石灯笼里火光幢幢，照见一切。
新任家主、朝仓凛的叔叔朝仓律，就端坐在榻榻米前的广缘长廊上，脸上一道刀疤斜切过耳，封住了左眼，面目凶恶，表情却十分和蔼，他穿着黑色的和服，看样子，就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。
四、
“侄女，你回家了。”朝仓律没有看她，转身摸索身边的矮木桌，桌上是架在炉子炙烤的关西铁壶，水烧开了之后，他摆弄一阵，将茶碗奉到对面，淡淡说道：“坐。”
朝仓凛警戒地坐在了他的对面。
朝仓律的膝前放着一把木质的长刀，他左手笼在袖子里，右手拿起茶碗，淡淡地品了品茶，说道：“侄女，一切都没变，这个院子，还是你离开时的模样，你也和离开时没有两样，包括你手中的‘天照’。”
天照神器本是一柄锤子，却已经被武器高手朝仓凛改造成了狐狸的脑袋模样。
这样的画面极为诡异，朝仓凛离经叛道，不喜欢传统的东西，她穿着自己改良的和服，带着有些可爱的神器，却端坐在古色古香的庭院之中，坐在看来温和古拙的老人面前，仿佛一幅反差强烈的后现代主义画卷。
“朝仓律，你倒是变了不少。”朝仓凛冷冷说。
“一期荣华一杯酒，四十九年一睡间。生不知死亦不知，岁月只是如梦中。”朝仓律笑着回答。
朝仓凛说：“你知道我来这里，不是为了听你吟诗的。”
朝仓律从怀里取出一枚将棋，上面刻着狐狸的家徽，“我知道你想拿回家主的位置。”
“山脚下的村民正在遭受异形之灾，而你却在这里喝茶。”朝仓凛怫然说道，“你觉得，你配得上这个家主吗？”她站起身，“我不止要拿回爸爸的东西。”
神器天照开始微微抖动，似乎感应到了云晶的能量，朝仓凛鼻中又闻到了那浓郁的腥臭，不禁皱眉说：“研制异形的基地就在这里吧？”
朝仓律点了点头，“你猜得没错，实验基地就在我后方的悬崖底下。但是……”他的右手摸索着膝前的木刀，原本行将就木的佝偻神态，突然闪过了一丝老虎般的威严与雄鹰般的锐气，“你到不了那里。”
朝仓凛脚上像是陷入了沼泽，朝仓律的木刀并没有出手，却仿佛在周围的空气织下了天罗地网，密不透风，让人喘不过气，这仅仅是他的剑势，却带来了如山的威压，压得人无法移动半分。
“天照”泛起了紫色的光芒，随着一声爆炸，矮木桌被掀翻，滚烫的茶壶洒落满地，朝仓律一分神，朝仓凛已经随着爆炸的冲劲跳出了几米开外，腾腾腾落在了庭中的步石之上。
朝仓凛得到了喘息的机会，手上运转如飞，天照的形态瞬时发生改变，锤子伸缩摆动，变化万端，剧烈的炮火从四面八方向朝仓律发射而去。
这是冷兵器的余党与新纪元的武器天才，两代人用各自的方式冲突对决，瞧来不合时宜又有些滑稽，但是两人却始终严阵以待。
朝仓律虽然形态佝偻，却腾挪逾飞，避开了所有来袭的弹药，他闪落在庭中鹤石之顶，漫声吟诵：“流萤断续光，一明一灭一尺间，寂寞何以堪。”木刀前刺，石灯笼火光闪逝，雨点倏止，松柏萧肃，天上地下仿佛就此静默，世间唯余一柄刀，和一个寂寥的老者，刀身是木质的，却似乎划破了夜幕，撕开了月色。
许久，两个人伫立在庭中心，石灯笼中的火光重又恢复，朝仓律举着木刀柄，木刀的刀身，却已被天照喷吐的火焰烧灼成灰烬。
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这天照经过侄女的改造，竟变得如此鬼神莫测。
“朝仓律，时代已经变了，你那些旧时的玩意，已经过时不管用了。”朝仓凛忍不住笑道，但是心里也打了个突：“如果这是一把真实的刀，那又会怎么样？”
“终究是老了。”朝仓律苦笑了一声，一动不动，却仍旧堵在了基地的前方。
五、
“让开，我说过，这个基地，是非毁掉不可的。”朝仓凛往前迈步，突然胸口一痛，吐出了一口血。
那是方才的剑势所及。
“已经来不及了，”朝仓律摇摇头，“当我发现这个基地的时候，基地里的村民已经全部变异了。”
朝仓凛瞪圆了眼，“发现？这个基地不是你……”
朝仓律说道：“如果说利用云晶，改造村民的人，是你爸爸，和那些被我抹杀的长老，你相信吗？”
朝仓凛难以置信，“不可能！”
朝仓律说道：“你爸爸的确是我杀的，因为他野心勃勃。在发现“云晶”能够影响残余的血隼和异形之后，他一直想制造异形大军，称霸东方十国……呵，灭顶之灾已在眼前，他竟还在弄这些下作的勾当。这段时间，我已经毁掉了不少基地，但是终究，还是没办法控制异形残杀村民的局面，还被大家误解，就跟……阿凛你一样。”
朝仓凛又吐出了一口血，她踉跄倒地，只觉得“阿凛”这个名字已经许多年没有听到，一阵暖意顿时涌了上来。
“你们从小就有梦狐预知未来的秘术，这些年来，我知道你一直在外头偷偷参加血隼战争，看来，是早就预知了有敌人将入侵朝仓一族的事吧？只可惜，你只预见了结果，却没有预知到你父亲参与的过程，所以没能及时挽救。更何况，那些出现在你梦中的入侵者，根本也并不是……异形，而是……”朝仓律在喘息，汗水滚滚落下，面上却露出不忍之色。“这样的结局，对你来说，实在太残酷了。奈何所有族人，都以为你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家督。”
异形的腥臭越来越重，彻底盖过了花叶的香气，朝仓凛意识有些模糊，她强撑着站起，“叔叔快让开，我要赶紧……把基地毁掉。”
朝仓律俯身摸了摸朝仓凛的脑袋，笑道：“你真的长大了，阿凛，你已经通过前任家主的试验了。”
他把将棋家徽挂在她的颈间，便径自往悬崖边走去。
悬崖不算高耸陡峭，三四只异形嗅到人类的味道，终于沿着突出的山石爬了上来，朝仓律折了两段树枝，交叉挥舞，凛然如猛兽啸林。
“秘剑·无天之术。”
如果说方才的一招撕开了夜幕，这时的招法遮天蔽月，那是狂放的绵密的骤雨，是无边无际的流星，是无孔不入的泄地水银，几乎要将天幕划成粉末，剑招大开大阖，带着阴风鬼唳的声音，狠狠地切穿了异形的躯壳。
最先爬上来的异形首当其冲，变成了满地的尸体，如同朝仓凛梦中所见。
异形当然远不止这三四只，悬崖底下还有密密麻麻的怪物。
朝仓律脱掉外衣，露出了一直笼在袖子里、已经布满鳞片的左手，这段时间以来，他一直在清查朝仓岳暗中研制的基地，不久前不慎被异形划伤，距离变异已经时日无多。
外衣掩盖的，除了左手，还有环系在腹间的一排强力炸弹。
“如露水降落，如露水逝去，此乃我命。至于浪花，亦是梦中之梦。”朝仓律自言自语吟诵：“谁说我过时了，我还能……用这玩意呢。唉，对不起了，旭。”
他忍不住回过头，看着踉跄走来的朝仓凛，温和笑道：“欢迎回家，朝仓家主。”然后，纵身往悬崖跃下，片刻，传来了山崩地裂的爆炸声响。
尾声
朝仓凛终于回忆起梦中那个老人的面容，那分明就是朝仓律。
她自小便能预见未来，但是这个秘术，却在成人以后，便一度中断，难道……在她回乡的这一天，又全部恢复了？
那么，旋涡中出现的舰队，那些密密麻麻奇异生物的尸体，又是什么？
朝仓凛突然打了个激灵。
“比尔，玲珑，我……知道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