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
天后欧若拉就坐在化妆间。
今天是她出道四周年的媒体发布会，也是她的舞蹈专属秀场，尽管因故在娱乐圈消失了很长时间，但粉丝对她的热情却从未消退，一如既往，今天的秀场仍然爆满，发布会现场的问题也仍然尖锐。
媒体们永远热衷于追寻她和索拉公司之间的秘辛，甚至以讹传讹，编织出了跨国集团老板与歌舞双栖天后之间的悲伤情史，种种是非猜测，让她不胜其扰。
“BIG CONGRATS！”黑色的魔术帽绽开了一束金色的玫瑰花，罗娜走进了化妆间。
“谢谢。”欧若拉接过了花束，若有所思。
“别多想了，”罗娜发现了什么，“正如你对媒体说的，你痛斥索拉公司的所作所为，你唯一的立场就是这个。说到底啊，你现在不止是明星，你已经是反叛军的一名战士了。”
“你说的没错。”欧若拉展颜一笑，她望了望桌上的剑鞭，脸上恢复了骄傲的神采，“索拉公司这些罪人，就该挨鞭子！经纪人，今天演出的收入照旧通过地下钱庄走！”
“还是接济那群反叛军的穷人？可是……”
“可是什么？你只是经纪人，我才是老板，少废话！”
罗娜掩嘴微笑，忽然望向桌面的东西：“咦，那是谁送的？”
欧若拉拿起剑鞭，喃喃道：“只记得是一个重要的人，又似乎不太重要……”
“OH,KEEP UP YOUR BRIGHT SWORD!”罗娜摇摇头，努努嘴，指着桌上摆着的另一束鲜花。
欧若拉脸露疑惑，想起了那个穿着灰色大衣的奇怪男人，舞蹈表演时，他在舞台下一直落泪。几分钟前来送花时，又说了许多莫名的话。
似曾相识，却又分明陌生。
她透过窗户望向楼下，灰色大衣的男人刚走进车里。
“Dr. J,刚刚你说，欧若拉被过度改造，很可能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，触发人造海马体的过滤系统，将那些带来痛苦信号刺激的记忆都删除掉，甚至包括……我的部分？”男人向一边的博士问道。
“不然，你觉得欧若拉是伪装的？”
男人回忆起欧若拉困惑的表情，已经不再有厌恶、仇恨的复杂成分，他点起一支烟：“这样的话，还真是遗憾啊。”
“遗憾什么？”
男人没有说话，想起了某个午夜。
“只要你点头妥协，你还是可以继续留在我身边……如果你不愿意……我也只能还你自由。”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语，现在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了。
“没什么。”他对Dr. J回答道。
二、
“Rien，ne vant le prix d‘un homme
Ne tisse pas ta couronne
Dans le fil qui nous tient
Le cri de ma naissance valait le tien
人，生而可贵
别再利用我们
编织你的王冠
你我本是同根而生
……”
歌声从流浪汉那锈迹斑斑的电子耳传来。这首歌叫《Fixe》，是天后巨星欧若拉近来发行的一首单曲，它改编翻唱于某个遥远时空的音乐剧，讲述了一对跨越阶级的恋人，在反抗贵族的大革命前夕发生的一段情爱纠葛。因为宣传不多，所以除了一些死忠粉，知道的人也很少。
“说起来，欧若拉已经好久没有新作了啊。”流浪汉一边听着歌，一边想着。
前一段时间，欧若拉社交账号上突然爆炸性流出了一段诡异视频，此后就再也没有消息。想到视频里对人体器官进行活体拆解移植的场景，流浪汉打了个寒噤。
他刚从酒吧回来，现在正踉跄在午夜的长街上，身后跟着一只同样踉跄的瘸腿牧羊犬，牧羊犬半身已经机械化，带着廉价的蒸汽工业风。
这里是E137世界。
街头两边是颓败的冷色建筑，散落着污秽的机体零部件、拉碴的电路和杂乱的网络线头。抬头远眺，稀薄的雾气，漆黑的道路，扑烁的星空，就像是喑哑迟钝的电视荧幕。
肮脏长街的尽头，霓虹灯管包围着巨兽般的大厦，楼体“索拉公司”的大幅广告，光彩流离，仿佛是永远无法企及的另一个世界，而光芒背后勾勒的大厦阴影，却散发出威严的无言的冷漠。
谁都认识这家大名鼎鼎的公司。
当时，多亏了索拉公司继承人伊马斯隆的赛博改造公益手术，这名失聪的流浪汉才重新获得了远超常人的听力，这让他一度迷上了索拉公司的科技。
可是没有永远的公益。后来妈妈的心肺赛博改造手术、因为没能支付足额费用，手术竟直接中止，他倾尽家产，妈妈还是走了。
流浪汉并不是唯一的那个人。
一开始伊马斯隆总是通过媒体宣传他的人道主义理想：政府为了经济发展枉顾环境，致使污染严重疾病频发。而赛博技术能让世界变为乌托邦，它能让盲人感受到视觉信号，能让渐冻症患者、阿尔兹海默病患者回归正常人的生活——甚至于进行基因改造、器官更换，恢复并增强身体的机能。但没有太多人愿意承担这项不成熟技术的风险。
一直到了，绝世的舞者欧若拉横空出世。
欧若拉就是赛博改造技术的受益者，她从濒死的重疾里被救了回来，甚至获得了超凡的美貌和体格。
当她以高难度的唱跳技巧征服世界、成为史无前例的耀眼巨星时，人们终于领略到了赛博技术的魅力——以至于忘了欧若拉为了舞蹈理想，所承受的莫大改造痛苦，忘了她所付出的，炽热而近乎偏执的努力。
得益于欧若拉这个超级人气偶像的代言，索拉公司也成了风靡世界的巨头。然而世界终于没能成为理想的乌托邦。高额造价，使得赛博技术成为上层阶级专享的奢侈品，他们鄙视那些没钱进行手术的人，与底层彼此矛盾仇视，双方的差距又拉出一道更深的鸿沟。如同这条颓败的长街，与尽头广漠的高楼。
尽管伊马斯隆推出了一次次公益手术，终究只是杯水车薪。毕竟像流浪汉这样的人不在少数，他们得不到治疗，于是痛恨索拉公司，痛恨赛博技术。
但大家还是喜爱这个技术曾经的代言人。欧若拉虽然性格干练霸道，却生性善良，那些公益手术，就是她参与宣传的。在许多人眼中，欧若拉是当之无愧的女神。无与伦比的美貌和舞姿让他们疯狂迷恋，神驰炫晕。
“该死的索拉，该死的伊马斯隆。”流浪汉胸中突然涌起了一股怒火。他将手中的酒瓶狠狠在地上砸碎，身后的牧羊犬汪的一声，窜到了一边的角落。
他才发现，角落里趴着一个人。
那也是一个赛博格。
三、
那个赛博格大部分身体结构都严重破损，头发和线路彼此纠缠，人造的肌理斑驳脱落，许多零部件都暴露了出来，一部分原生皮层开始腐烂发臭，不知是死是活，只能勉强辨别……那大概是个人形。
在黑市中，这还不算是半成品，更像是那种二手的废弃物，还卖不了几个钱，因为浑身上下，几乎没几个值得拆卸的完整零部件。
牧羊犬欢喜地窜了过去，嗅了嗅，它什么都能吃，这次却沉沉低吠，略带厌恶退开几步。
在这条街上，流浪汉总是能遇到这种连垃圾都不如的失败品。他朝失败品身上吐了一口唾沫，唱着欧若拉的歌，浑浑噩噩地走了。
雾气渐浓，浓雾中出现了一个灰色大衣男人的全息投影。
他伫立在失败品面前，听着流浪汉的歌声，若有所思。
“Le cri de ma naissance valait le tien（你我本是同根而生）……”他突然开口说道，“你就这么想成为他们的代言人吗，我亲爱的……欧若拉？”
那具赛博格失败品突然蠕动了一下，没有发出声音。
男人还在继续说话：“可是他们连你现在的样子，都认不出来了。那就是你不惜与我决裂也要拼死守护的平民垃圾，但垃圾，就是垃圾，不可能从你那些愚蠢的正义感中得到救赎。”
欧若拉用尽全力，微微抬起了头，她的身体都已经破损，一双眼睛却还是黑白分明，在暗夜中光芒流转。
男人眉尖耸了一下，欧若拉的眼神，让他回想起两人初识的情景，那时她还只是个小姑娘，坐在轮椅上畅谈着舞蹈的梦想，澄澈的眼中闪耀着炽热的光芒。
欧若拉张开了嘴，似乎想争辩点什么，却终究只能呃呀几声。
“我们已经重新修复了你重创的肝脏系统，但是治疗还没完成，你脑机接口的几枚芯片也严重受损，现在可能说不出话，再不治疗，恐怕不出几周，你的五感，就会彻底消失，沦为一具真正的废铁。”
欧若拉只是瞪着他，无动于衷。
男人拿出一根烟点燃：“你要发表什么歌，我都可以不管，甚至你偷偷泄露我们内部视频、背叛我的那些事，我也可以既往不咎。”他吐出一口烟，“我只要你一个答复。”男人蹲下了身子，“再过几个月，就是你出道四周年的媒体发布会，你忍心让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吗？只要你点头妥协，你还是可以继续留在我身边，我会重新修复你。你不需要为那些卑贱的平民代言，你本就属于高高在上的舞台，属于索拉公司，属于我伊马斯隆。如果你不愿意……”
没等伊马斯隆把话说完，欧若拉已经微微撇过了头。
他看到了她脸上的复杂表情，那是痛恨和痛苦，厌恶和心酸，那是欧若拉无声的拒绝。
伊马斯隆的脸色阴沉了下来。
“为什么你总是如此固执？那些卑贱的愚民，根本不值得同情！难道你忘了谁把你伤成这样？”
欧若拉当然不会忘记。
四、
那是针对伊马斯隆的一次有预谋的暗杀。为了救他，她牺牲了自己，身受重伤。
伊马斯隆险些失去了她，她却永远失去了伊马斯隆。
因为自那天起，他就不再是那个，想让世界变得更好的热血青年。
尽管欧若拉怀疑鬼鬼祟祟的Dr. J，伊马斯隆却一直以为，凶手就是那些讨厌索拉公司的平民们。从此，他的内心开始充满仇恨，他痛恨恩将仇报、不可理喻的平民，他想要毁掉反抗他的所有人。
他亲信野心勃勃的Dr. J，开始惨无人道地加速赛博技术的研究，甚至直接抓来反抗者，对活体进行拆解移植。
她试图劝谏，却不得其法，总是采取极端强硬的方式，两个偏激的人，总是不欢而散。
在治疗未完成时，她终于选择了决裂。而在Dr. J的怂恿下，伊马斯隆竟把她遗弃到了街头。
“你不要忘了，你能活过来，恢复容貌，实现跳舞梦想，变成大明星，都是谁的功劳！
你身上的每个零部件，是我的，每道编码程序，是我的！每块芯片，都是我的东西！都是我给你的！” 伊马斯隆开始咆哮。
他愣了一下，想起了欧若拉斩钉截铁的泼辣性格，忽然意识到，自己说了难以挽回的话。他掐灭了烟，居然有点失措。
“好……你给我的……我都还给你。”
欧若拉没能说出声。
她开始挣扎着活动残损的手指，断续的线路间电光稀疏，每一个动作都在刺激着她的神经元，释放剧烈的疼痛感。
伊马斯隆惊讶地看着她颤抖地将手抬起，试图去触摸大脑的芯片，他明白了什么。
“你住手！”全息投影状态的伊马斯隆扑了过去，却碰不到对方。
欧若拉的伤势非常重，Dr. J已经再三明确她无法动弹，伊马斯隆几乎无法想象，她究竟凭借着怎样的意志力和生命力，去做这么一件无谓的事。
他想起，第一次对欧若拉进行赛博改造时，自己心里并没有底，因为他根本无法相信，区区一个小姑娘，怎么能承受许多士兵都会临阵脱逃的巨大痛苦。然而，她总是顽固而不妥协。
就像后来她试验自己的新身体，穷年累月练舞，爵士古典现代，鬼步狐步快步，她不停跌倒尝试，负伤累累，以抵达生命的极限。
这样的果敢决绝，曾经如此让他着迷，现在又如此加倍地折磨着他。
欧若拉扯掉了芯片，视觉和听觉信号也渐渐消失。
这件无谓的事，对她而言，只是一次长久告别的仪式。
反正已经看不到曾经的伊马斯隆了。
那就……这么说再见吧。
她口中低吟着发不出声音的歌曲。
“Nous sommes fragiles
Nous sommes l’argile
Nous sommes un avenir incertain
Nous sommes le destin entro nos mains
我们这般脆弱
我们命如尘土
我们是未知的未来
我们，命运掌握在我们手中”
这首《Fixe》，是她为平民演唱的歌，尽管私下发布仅一天，就被索拉控制的经纪公司封禁，却是她出道以来最喜欢的歌。
雾气渐渐消散，星空却还是一片混沌。
世界陷入了茫茫的漆黑。
突然有人低声细语。
“醒了醒了！我终于可以拿到欧若拉的签名了！”
“嘘，韦拉你小声点——
——要签也是我先签。”
“凭什么！救她的时候，可是我黑掉了监控机器人的系统呢！”
“少废话，欧若拉能够恢复健康，谁花的时间更多？”
“你们两个——都安静一会。”
欧若拉睁开眼的时候，已然来到了一片军事基地，周围簇拥着三三两两陌生人，有跨着机械龙的女孩，吹着泡泡糖的少女，还有——
——那是戏剧魔术的缔造者，同样身为人气大明星的罗娜，欧若拉在一次商业演出中见过她。
罗娜微笑走过来。
“这是韦拉，这是格兰妮。欧若拉小姐，是他们两个把你从伊马斯隆的手中救了出来。”
“伊马斯隆……”欧若拉意识有些模糊，她重复着这个名字，浮现出困惑的表情，“那是谁？”
周围一片静默。
所有人都面面相觑，格兰妮和韦拉想起了什么，她们悄悄向边上的人示意。
罗娜会意，淡淡说道：“没什么，不过是……索拉公司的一个人而已。”
她手中的魔术帽变幻出一朵金色的玫瑰花。
“欢迎来到反叛军的世界，欧若拉小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