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
“找到狙击手了。”
机械大个子在街道中穿行低语，突然右拳伸长数米，变形成巨锤，砸碎了路边废弃教堂的窗户玻璃。
巨锤卡住窗框，猛地收缩，大个子借力从窗外撞进了教堂之内。
“哼，你们这群蹩脚的刺客，真是漏洞百出。”
闯入的大个子身材巨硕，浑身铠甲般的钢铁骨架，犹如史前野兽。教堂内的“刺客”开始恐惧地尖叫，奋力冲着大个子开枪，弹膛内却早已空无一物。
大个子怔住了。
他才发现，教堂内的“刺客”，只是两个小孩子。
男孩颤抖地握着生锈的左轮手枪，无济于事地扣动扳机，身后小女孩捂耳朵蹲着，泣不成声。
“好样的老大，这次只用了二十一秒。抓住狙击手了吧？”耳边传来了同伴的对讲。
大个子愣了半晌，摇摇头：“妈的，让他跑了。”
时间安静地过了五秒钟。
大个子的远程通信信号忽然接通，另一个冷酷的声音传出，一字一顿：“埃里克，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说谎，我希望是最后一次。”
埃里克支吾道：“社……社长，只是两个……小孩子。”
社长冷冷道：“刚刚冲着我们车开枪的，就是他们。这里看得到红外线影像，别犯傻。”
埃里克无力地耸了耸肩，重复道：“只是两个……小孩子。”
社长继续说道：“在我看来，都是该死的平民们，把他们送到公司PR039号地牢。三天后，有一场活体实验。”
信号中断，幸好孩子们听不到那些耳语。他们看着似乎毫无动静的埃里克，眼中的恐惧慢慢消失。
埃里克摸了摸后脑，喃喃道：“还有三天。”他冲着孩子们强颜欢笑：“没事啦，哥哥带你们去一个地方，那里有吃有喝，就是……就是暗了一些。”
男孩子警惕地后退了几步，“我不去，大叔你别骗人了。伊马斯隆是个大坏蛋，奶奶就是被他害死的。”
埃里克叹了口气，拍拍自己的胸脯，郑重其事道：“哥哥不骗你们，伊马斯隆社长他……他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。”
保镖们陆陆续续走进了教堂。
“我保证。”
埃里克无力地补了三个字，拿出珍藏已久、跟社长的一张合影，照片里，那时候的自己才二十岁。
“社长……明天晚上，我想请个假。嗯，机体保养。”
二、
夜幕下的E-137世界，像一块巨大的电路板，楼栋之间的灯光彼此勾连着，在电路板上蚀刻出街区的轮廓。
索拉公司是城市的心脏。
Dr.J就坐在索拉公司大厦的顶层办公室里。他手持高脚杯，透过杯子静静俯瞰着落地窗外的城市，那些流光溢彩的夜景，在他眼里如同千亿兆字节的数据流动闪烁。他喜欢这种感觉——做完了肮脏的手术，换上舒服的睡袍，然后，待在空旷而高高在上的办公室，脚底下臣服着那些卑微的街区。
一切尽在掌控之中。
这种美妙的感觉，仿佛注射了神经药物，那是眩晕而刺激的快感。
身后响起了开关门的声音。
天际划过一道闪电，落地窗的反光面折射出这位不速之客的影子：高大的身躯，完美的机械骨架。Dr. J侧过身子，撇眼打量。
“埃里克。”他摸着手表，叫出了这位大个子的名字。“你今晚又请假了？”
“胡说八道，我以前从来没请过假。”埃里克实诚地争辩。
Dr. J微笑道：“你是伊马斯隆手下最优秀的保镖，如果那晚你没请假，社长怎么会被刺杀？”
这句话刺中了埃里克最难过自责的心事，他面红耳赤：“那晚公司的安防系统彻底崩溃，混进不少敌人，制造了大规模混乱，我也是为了保护社长安全才临时离开了一会，去指挥部署……”
Dr. J冷笑：“我真遗憾当初帮你作义体化改造时，没对你的M1、M3基因簇实施重组。那些混乱，明显是刺客要把你从社长身边支开！如果不是欧若拉演出通告临时调整，恰好回来舍身救了社长一命，你承担得起事情的后果吗？蠢货！”
埃里克想起了欧若拉重伤的惨状，惭愧地说：“对不起，是我的错……”突然又想起什么，“不对，你别把话题岔开，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，我已经调查清楚了，那次的凶手，根本不是什么平民。”
他瞪着Dr.J，伸出了红色的铁拳，一字一句道：“博士，你……才是罪魁祸首！”
Dr.J抚摸着手表，露出了阴森的微笑。
良久，黑夜中发出巨响。
“砰——”
“什么声音？”伊马斯隆坐在高速行驶的车里，从瞌睡中惊醒。
“是平民们的枪声。社长，不用在意，低端枪械，构不成威胁。”
看来又是一场无意义的刺杀。
欧若拉将索拉公司活体实验的视频上传后，种种游行集会、恐怖活动越来越多，但是除了反叛军，平民们能掌握的科技武器实在有限，伊马斯隆的行踪更是捉摸不定，一些亡命之徒，甚至看到武装戒备的豪车就实施攻击。
外面的枪声不绝于耳。
“要是埃里克今晚没请假，这种规模的暗杀，大概三分钟就搞定了。”伊马斯隆感到不耐烦，突然有些想念这个形影不离的大个子，“联系他。”
欧若拉的单曲响了起来，这是铁杆粉丝埃里克的通信铃声。
这首单曲出自一部叫《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》的老电影。听着这首歌，伊马斯隆神思恍惚，想起电影里的某些场景：女主人公消除了关于男主的记忆，男主无法原谅她的任性，也决定这么做。
欧若拉一直很喜欢这部电影，但对现在的伊马斯隆而言，这种桥段，已经太矫情，太幼稚了。
信号接通，Dr.J的声音却传了出来。
“社长，埃里克叛变了。”
“不可能。”
一阵沉默。
“博士，我要亲自审讯。”
“社长，埃里克的芯片暂时停止运作，即便要重启，也得是一天以后。而且，从社长现在的位置来看，估计也要二十六个小时，才能回到公司。”
“一天以后，帮我建立远程通信，就这样。”伊马斯隆没有给Dr. J拒绝的余地。
三、
埃里克醒来的时候，已经瘫在地牢里。
除了头部以上，身上其他地方已经停止运转，耳边隐隐约约，感觉到断续的信号波动。
头痛欲裂，他终于想起那晚发生的事情。当时，他揭穿了事情的真相，可是没能等他铁拳发动攻击，Dr.J便按下了手表上的按钮，莫名地他就脱力倒地。这身机械骨架本就是Dr.J发明创造的，看来还不知道藏着多少机关。
可惜，只差一点，就可以让社长和欧若拉的关系修复如初了。
他一直崇拜那个想让世界变得更好的伊马斯隆，也喜欢那个拥有不可思议的美貌及生命力的欧若拉，这两个人仿佛天作之合，他衷心祝愿他们可以幸福。
可是那场刺杀之后，伊马斯隆开始痛恨平民，与善良的欧若拉决裂。埃里克一直觉得，这场可疑的刺杀，背后一定有真正的凶手，只要揪出他，一切就会恢复原样。
可惜，只差一点。
耳边的信号突然出现了诡异的频段。
“喂……喂……喂”一个陌生的女孩声音莫名传了进来。
“喂喂，我是埃里克，哪……哪位？”
“哈哈哈，你都没弄清楚我是谁就自报家门，太耿直了吧？大保镖，你怎么被关起来了？”
“呃……你是谁啊？”
对面的信号极为微弱，时有时无，埃里克勉强听清。
“我叫韦拉，是个黑客。”
“博士，远程通信还没有连接？已经一天了。”
“社长，电磁屏蔽装置被微型机器人毁掉，有黑客……信号被干扰……看来是反叛军……我要先检查数据……”Dr.J的全息残像闪烁不定。
“又是反叛军！”伊马斯隆怒火上涌。
反叛军已经给他造成了天大麻烦。欧若拉流落街头后，那晚离奇失踪，多半跟这伙人也逃不了干系。他决定调头亲自回公司。
伊马斯隆并没有猜错。
韦拉一伙人救走了欧若拉，治疗她的过程中，还需要一些索拉的赛博机体数据。在安保系统尚未完全修复的情况下，韦拉居然轻而易举就黑了进去，只是最珍贵的数据库早早便加了强限制，她还是无功而返。无意间，她发现地牢中离奇的热力成像，那分明是一个成熟的赛博机械体，兴许会是一具珍贵的样本。
在微弱的信号交流中，两人彼此了解了大概。
“埃里克，看来Dr.J加了一道程序在你芯片某个控制模块里，只要手表发送信号，这个模块就会被锁死，导致你的芯片停止运转。天啊，你们索拉公司花样真多，不管是阿诺德，还是欧若拉。”
“……我听不懂，韦拉你能救我吗？”
“我想想，指令是加密的，不好破解，你知道卫星的控制原理吧？”“……反正我还是听不懂，这太复杂了！你只要告诉我能不能救就行啦。”“索拉一会就能修复电磁屏蔽装置，比起你的控制模块，地牢的安保还更好破解一些……我可以设法让你逃出地牢，能不能救欧若拉就看你啦……”
通信信号越来越微弱，时间一分一秒流逝。
“防盗报警系统……破解。
“视频监控系统……破解。
“韦拉，好了吗？”
“现在的安保很脆弱，我比较纠结你的系统……这个控制原件不只是个锁，还有很多其他的控制逻辑，让你恢复行动也挺冒险的，一旦使用赛博力量，你的芯片还是会被锁死……”
“行，这样就够了。”埃里克挂念着一件重要的事，“PR039号地牢关押着两个孩子，一起救了他们吧……”
“要最短时间内恢复行动，只能强行突破你的程序，万一Dr.J在你系统里设了什么陷阱，你可能会彻底完蛋哦？确定要救人，不让我再琢磨其他方法？”
“时间不够了，先救人。”
“哎……好吧。
“对讲系统……巡更系统……破解。
“出入口控制系统……破解！好了，赶紧撤！”
埃里克带着孩子逃了出来。
“埃里克，如果你死不了，就向东一直走，会有人接应，我们……在基地里等你。我一定会把你修好的。”韦拉最后一句话断断续续，信号终于中断。
埃里克熟悉公司里所有的路线和巡防设置，安保系统破解后，看护的保安机器人彼此信息失联，猝不及防，被力大无比的埃里克各个击溃。
哪怕不需要动用赛博力量，他都是格斗术好手，但弹药横飞，依然尽数打在了他的机械体上。
很快，他们到了出口。
“你们两个沿着那条路走，赶紧撤离。”
“大叔，你不跟我们一起吗？”
身后的追兵已经相隔不过数十米。
“快走。”埃里克咬咬牙，手上拿着两把抢来的MP5枪，迎着机器人冲了上去。
“快走！”他又回头。
越来越多的义体人出现，报警系统修复后，在公司内发出巨大轰鸣。
义体人却没有发动攻击，他们退到两边，让出了一条路。
伊马斯隆和Dr.J 走了出来。
社长只是平静地看着他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“假期结束了，埃里克，该上班了。”
四、
“社长！不要被骗了，博士才是罪魁祸首！那场刺杀，就是他一手策划的！”
伊马斯隆掏出一根烟点燃，连日的奔波让他有些疲惫，他揉了揉眉心，看着埃里克遍体鳞伤，强撑着说了一大堆证词，却一句也听不进去。
已经不重要了。
罪魁祸首是Dr.J还是平民有什么区别吗？
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的。那些看不起病的人，依然会拉着横幅游行集会，依然会实施一次又一次无谓的刺杀。没有这一次，也会有下一次，没有Dr.J，也会有其他卑贱的下等平民，也会有那些……该死的反叛军。世界本身就是一条巨大的鸿沟，难以弥合。
“欧若拉和我本来就不是一类人。” 伊马斯隆想着，就好像那部老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，不可能在一起。就算元凶是Dr.J，也只是帮他及早发现了真实的自我而已。
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，一些场景不断浮现——行凶的刺客，教堂的孩子，往欧若拉身上吐口水的流浪汉，那些无意义的枪响，还有反叛军一次又一次的军事行动……
埃里克说完了，他在等待社长的答复。
“埃里克，你跟着我多久了？”伊马斯隆突然发问。
“社长，有八年了。”
“八年了。我还记得你身体孱弱，为了当上保镖，一直苦练格斗。你一直是我最得力的助手。七年前，你答应接受义体化改造，那时候你才二十岁。”伊马斯隆叹了口气，“那时候的你，可能跟我，还不太熟，不过没关系，咱们可以从头再来。”
“社长，你还在说些什么？博士才是凶手！是他把欧若拉害成这样……”
伊马斯隆脸上面无表情：“埃里克，都忘了吧。不管是博士，还是欧若拉的事。忘了吧”他着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。
埃里克看着伊马斯隆波澜不惊的神情，突然知道最后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，他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他想起索拉公司组织了一支隐秘的杀手小队，一旦杀手受伤，这些赛博改造人就可能被销毁并抹除记忆，那叫格式化程式。
伊马斯隆补充道：“这跟格式化程式不同，你只是恢复出厂设置，回到二十岁的记忆。其他装备还都保留着，不会销毁，毕竟，我还记得，你是最渴求力量的。”
埃里克怔住，难以置信地看着社长决绝而冷漠的表情。
看来，伊马斯隆已经下定决心，要抹掉自己的过去了。
社长！”Dr.J察觉到埃里克的异样，他在向伊马斯隆示意——这种事无需多费口舌征求对方同意，只要社长一声令下，旁边的保镖一拥而上，现在的埃里克根本不是对手。
伊马斯隆望向保镖，又望向埃里克，那部老电影里男女主抹除记忆的场景突然在他脑海里浮现，他终于犹豫了一瞬——难道他的爱人们，朋友们，都要一个个离他而去，形同陌路？
就在这一瞬间，埃里克抢步箭跃，机械臂的刃口已经架在了伊马斯隆的脖子前。这些格斗招式，他从没有荒废过。
“埃里克，你疯了！”
“伊马斯隆，你才疯了。”埃里克终于醒悟，“力量并不是唯一。”
欧若拉跟他说过，结果已经发生，起因就不再重要，伊马斯隆的灵魂已经卖给了魔鬼，即使没有那一场刺杀，没有Dr.J的挑拨离间，也会有别的事情让他走上这条路。他变成这样的唯一原因——就是，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。
“都不许动，给我安排一辆车，一天以内，只要我看到有追踪的信号，你们的社长就死定了。一天后，我就放人。”他挟持着社长，脑子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。
Dr. J嘲讽：“埃里克，你以为你还有地方可以去吗？”
埃里克望向东边，一抹晨曦投射了进来。
会有的。就像韦拉说的，往那里一直走，一定会有人接应。
因为那里是反叛军的基地。
“索拉公司，下一次……战场上见吧。”
一张老照片从他身上掉落，照片上，社长的脸已经被刚刚的弹药击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