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
“刀，是不配有情感的。”
瓦尔基里努力回想往日的美好，最终浮现的，却只有这一句话。
一
瓦尔基里本不是她的名字。在她拿到这个名字之前，她跟很多人共享一个代号：刀。
赋予他们这个代号的地方，以前不曾存在，之后也不会存在。甚至在当时，它也不曾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。
那里是天云星上层被战意冲昏头脑，为了培养最强战士而设立的营地，之后又因为过于残酷而迅速废弃。那里把搜罗来的有潜力的孩子称为刀，营地称为选刀营。
选人即选刀。
她能够捕捉到的，最源头的记忆，就是在昏暗营地中，教官告诉他们，从此他们只能以代号称呼彼此。她模糊地记得，自己倔强地举手，表达了异议。
异议是什么，她已经忘记。教官的回答却异常清晰。
“你们都会忘记的。”
她拼命不让自己忘记。从每一次残酷训练中死里逃生之后，她躲在角落里，第一件事不是处理伤口，而是默念自己的名字，家的位置，父母的信息，乃至自己来到这里之前在做什么。
教官迅速发现了她的异常。他的样子始终罩在阴影中，但目光却比野兽还亮。
每次她想休息时，教官就用追杀的方式把她从角落里逼出来，给她加双倍的训练，给她派最凶狠的对手。
为了活下去，她选择闭上了嘴。到后来，连在心里默念也做不到了。
只剩下麻木地挥刀。
仿佛自己真的成了一柄刀。
这柄刀的里面，名字消失了，父母消失了，家的模样也消失了。只剩下进来之前的一幅画面。
她在街头流浪，哭喊着寻找自己的家。而后，她被人带到了这里。
就在她以为这幅画面也即将消失时，训练营的大门打开了。许久未见的阳光分外刺眼。
“从今以后，你就是瓦尔基里了。”
训练营几十人，只剩下她一个。
二
瓦尔基里的人生，从此一片荒芜。
那里只剩两件有价值的东西，一是这个名字。而第二个，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。
对于执刀人而言，这是最好的状态。
选刀营被取缔之后，作为仅有的刀，瓦尔基里经常被派去执行一些不可能的任务。
这些任务并非难在强度，更多的是难在抉择。天云星多年内乱，作为战士，经常要上阵厮杀，这是家常便饭。但厮杀的对象一旦变成往日的同胞、朋友，乃至亲人，任务就难以为继。
瓦尔基里是最好的人选。她没有名字、没有家庭，甚至磨灭了记忆。而且，她很强，天云星上几乎没有敌手。
她是一柄合格的刀，可以出色地完成任何任务。
执行任务过程中，难免要露面。渐渐的，瓦尔基里的形象展露在战士的视野之中。天云星人尊重强者，哪怕对方是敌人。但是，战士们却对瓦尔基里嗤之以鼻。所到之处，迎来的只有白眼和唾沫。
他们敬佩的是强者，而不是毫无人性的刀。
瓦尔基里从未被这些影响。每次她都会出色地完成任务，结束之后，她便回到驻地，隐藏自己。仿佛自己真的只是一柄刀。
但刀也有绽放光芒的一天。
天云星内部战争还未结束之时，与海莲星爆发了冲突。海莲星的军队趁着内乱未平，进入了天云星的边疆重镇。
当地守军猝不及防，节节败退。战火迅速蔓延到了居民区，军民看着漫天的敌军，已经被绝望击败，丧失了斗志。
瓦尔基里恰好在此处执行任务。在危急之时，她潜入了敌军，连杀了几名敌军将领。
当地军民看着瓦尔基里的神勇姿态，斗志瞬间被点燃，迅速组织反攻，将敌军赶了出去。
这个消息生了翅膀一样，传遍了整个天云星。瓦尔基里奉令到了首都，刚刚落地，就被疯狂的民众举起，在繁花锦簇之中接受崇拜。在一片欢腾之中，瓦尔基里听到一个词汇反复吟唱。
“女武神！女武神！”
在这万众一心的欢呼声中，瓦尔基里的心里忽然裂开了一丝缝隙。
她那件遗忘的事，逐渐清晰起来。
三
“刀，是不配拥有情感的。”
这句话抢在回忆到来之前，浮现了出来。
瓦尔基里被这句话叫醒时，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。跟自己那简单到寒酸的住处相比，这里的奢华远超她想象。身下的卧具更是如此。她在布满石子的泥地里能沉睡数小时，在这极度松软的卧具上，却接连惊醒，仿佛身处惊涛骇浪之上。
但每次惊醒之后，她又迅速沉睡。因为身上几处恐怖的伤口掏空了她的体力，让她无力在乎其他。
见她醒来，一个衣衫比屋子装饰更华贵的身影凑了过来，检视她的伤口。那个身影姿态窈窕，身下一袭鱼尾。
海莲星人！
瓦尔基里身体震动一下，想跳起来防卫，但剧烈的疼痛瞬间麻痹了身体，把她死死定在了床上。
此前的记忆，也随着疼痛瞬间清晰。在她还沉浸在欢呼声中时，天云星上层又派了任务。但直到动手时，瓦尔基里才发现，这次任务与以往不同，她手下的目标并不是此次任务的目标。
真正的目标，是她自己。
她被那些本应给自己提供辅助的人埋伏了。
只因为天云星内部的战争已经到了收尾阶段，更因为瓦尔基里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任务。但那些都不是主要的。重要的是，天云星上层做了一个决定：
沾满血的刀，不能带进未来。
可以选刀，自然也可以弃刀。
回忆起这些，瓦尔基里忽然有些抗拒那个海莲星女孩的照顾。但那个女孩并不介意，反而更加贴心。这让瓦尔基里在抗拒之余，生出了一种既熟悉又厌弃的感觉。
厌弃，大约因为对方是敌人；但熟悉又是因为什么？
瓦尔基里不想明白，这种感觉让她极其不适，因此她决定逃离。趁着女孩不在，她找到了传送门，决绝地跨了进去。
但在即将离去的一刻，她却忍不住回头，打量着这个地方。
也打量着自己复杂莫测的心绪。
在传送门关闭的刹那，她忽然明白了那种熟悉的感觉是什么，也明白了自己遗忘了什么。
“我想回家。”
四
得知回家的方法后，瓦尔基里第一次体会到荒谬的意思。
自那次被埋伏后，她成了天云星的头号通缉犯。往日那些为人不耻的罪行，无论是她做的，还是别人做的，都安在了她的名下。昔日的女武神，成了人人痛斥的罪犯。
她想回去的天云星，也成了围捕她的陷阱。
不过，这个陷阱里也有一线光明。
天云星与海莲星世代为仇，互相征伐数千年。击杀对方有生力量，各自的战士便能获得荣耀。若是能击杀对方的皇族，更是可以满足任何愿望。
想回天云星，需要击杀海莲星的一位皇族。
这是瓦尔基里四处打探，得到的回复。
“被废弃的刀想要回家，唯一的方法就是继续做刀。”
这就是命运的荒谬之处吗？瓦尔基里想了许久，都想不出跳出荒谬境地的办法。
也许，刀的价值只有杀戮。她有点自暴自弃地接受了这个命运，捡起了之前决定抛弃的东西。
她开始流亡之路，并四处围捕猎物。可惜，那些都是自己往脸上贴金，自称海莲星皇族的掮客。
就在她决定放弃的时候，命运推了她一把。
当初那个照顾她的海莲星女孩，出现在了她的眼前，正被猎人们追捕。那时，她终于回忆起，这个女孩名叫海伦娜，她照顾自己的地方，是海莲星的皇宫。
能够穿得比皇宫更华贵，海伦娜毫无疑问是皇族。
她毫不犹豫地救下了海伦娜，等到她向自己道谢的时候，又毫不犹豫地把匕首刺进她的胸膛。
但，等到看到海伦娜眼眸中的泪水时，她忽然发现，命运把自己推向的，也许并不是回家的路。
历经千辛万苦，瓦尔基里终于回到了天云星，虽然依旧用的潜行手段。顺着模糊的记忆藤蔓，她摸索到了记忆最深处那个地方。
那里，早已一片狼藉。
房子的主人，那对带着女孩的年轻父母，早已在战乱中遇难。
脑海中等待拼凑的记忆，瞬间失去了支撑，再次支离破碎。
“那我做的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？”
瓦尔基里跪倒在狼藉之中，无声嘶吼。
五
“刀，是没有选择的。”
一日做刀，一生就要做刀。也许只有死亡才能终止。
从那以后，瓦尔基里成了宇宙间的孤狼。她在各处流浪，与星际海盗作对，也偷袭各个星球的正规军。
不取财物，不取武器，最多只拿定额的食物。食物消耗完了再进行下一次捕猎。
她的生命，似乎只剩下了杀戮。
她的这种行为，很快招来了反噬。所有势力都渐渐注意到了她，知道宇宙间多了一个毫无目的、毫无倾向，只知猎杀的孤狼。
他们感觉到了瓦尔基里的威胁，开始了对她的围捕。
瓦尔基里纵然神勇，但也抵挡不住全宇宙为她编织的罗网。她被联合雇佣军围猎，逐渐被逼入穷途末路，再次受了重伤。
她以为今生就此结束，准备与对方同归于尽时，冲出来一个人将她生擒，套在袋子里，再次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。
就连死的地方都无法选择吗？瓦尔基里在袋子里解开束缚，掏出了贴身的匕首。
在袋子打开的一刻，她用尽最后的力气，刺出匕首。
匕首即将刺中对方咽喉，有一刹那，瓦尔基里犹豫了。
站在她面前的人，是海伦娜。
当初她用匕首刺中海伦娜胸膛，手却颤抖得失去力气，没有再深入，便仓皇后退，任由海伦娜被人救走。
而此次生擒她的人，知道她跟海伦娜的纠葛，把她带来，让海伦娜处置。
命运兜兜转转，又把她推到了海伦娜面前。
只是，当初海伦娜看她的眼神，充满震惊、不解、诘问。此时海伦娜的眼睛里，却只有平静。
那一刹那过后，瓦尔基里决定自暴自弃到底。
就这样毁灭吧。
让过去的一切消失在宇宙尘埃里。
不过，海伦娜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女孩了。在她决定刺下时，海伦娜夺下匕首，反手指在了她的咽喉处。
看着闪着寒光的刀尖，瓦尔基里第一次笑了。
也许这样更好。
刀的命运本就该如此结束。
“你走吧。”
等待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秒钟之后，匕首落在了地上。
伴着清脆的声音，瓦尔基里心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。
驾驶着逃生舱离开时，瓦尔基里忍不住回望了一眼。海伦娜早已不在舷窗旁，而她心里破碎的地方，有个念头顽强地生长了出来。
“刀，是没有选择的。但人有。”
尾声
“欢迎回家。”
兜兜转转，瓦尔基里终于加入了先遣队，回到了海伦娜、比尔等人身边。她依然像以前那般冷漠、孤傲，不熟悉她的人见到她总会吓一跳，觉得她像刀一样锋利。
但她知道，有种温暖，在她内心萌生了。